周星驰早就糊了。
这是现在不少小朋友对他的评价。6月22日是周星驰的60岁生日,虽然大家仍然是热烈送上祝福,例行回顾他的经典作品,重温经典画面和台词……可是比起之前轰轰烈烈的“还星爷一张电影票”这样的大型情怀展演活动,现在的排面要低调太多。
可能是由于他近几年都没有作品,本人也相当于失踪人口;也可能是喜欢他的人大多上了年纪,人到中年稳重了以后就不想再公开示爱,自己默默品味心头好,还自己和偶像一个清净;但我却觉得,这和当下市场的喜好,观众的审美,还有大环境的状态都有密切的关系。一言以蔽之,周星驰的所有经典影片,如果在当下出现,都不会大火。因为它们跟一切当下的流行元素,都不沾边。周星驰的电影里,没有高大上的男主。九龙城寨的小混混,颠倒黑白的讼棍,单身带娃的建筑工人,卑微如草的群众演员,痴迷武术的拾荒青年……拜托,在如今人均总监起步身家过亿,远古上神拯救苍生,再不济也是高阶官员王子皇孙的影视剧时代,这样的落魄男主角谁要看。其实当下最风靡的男主类型,也不再是西装革履身家过亿的总裁们,而是体制内工作人员。在古代他们可能是来自皇城司、锦衣卫这样光是听着就十分吓人的皇家走狗特派员;在当代他们就是“厅里厅气”“局里局气”的公务员,连有点显老的穿搭,都成了成熟稳重的禁欲风。看着比实际年龄年长十岁,但一张代表证秒杀一切时髦精致男孩。然而周星驰的男主呢?就算是体制内的工作人员,也都充满了不正经的气息。沉迷发明创造的大内密探,成事不足的卧底警察,贪财好色的底层官员,油腻猥琐的特工……总之就是相亲市场上会遭遇嫌弃的那种。有些是本来可以很上头的男主类型,他也都把他们弄得灰头土脸。总之好像就是跟出身富贵,位高权重,端庄自持,神秘炫酷的那一类男主有仇。好不容易演个神仙,大闹天宫目空一切,最后却又弄得好像一条狗。至于女主角,似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周星驰的女主角们,出了名的是美貌,但其中一批是纯粹的花瓶,并没有什么实际作用,这不就是妥妥的“物化女性”最有名的那几位,人设也完全不符合当代观众的审美。尤其是出身方面,大概没有几个是清白的、受过教育的良家女性。秋香,虽然是华府的得力丫鬟,但到底是丫鬟,奴才身份上不得台面;火鸡,特长是捶濑尿牛丸,而且是个女混混;如霜,丐帮帮主女儿,为报仇卧底妓院,算根正苗红——但是好女孩怎么会去那种地方?柳飘飘,别说了,外表清纯无比,却是货真价实的妓女,卖艺又卖身,一点也不清白!零零发的老婆刘嘉玲似乎还算清白,人也很好,但她连名字都没有,只知道无脑支持老公。“你饿不饿,我煮碗面给你吃?”娇妻无疑!紫霞仙子呢,大概够得上如今偶像剧的女主标准了,长得美,出身正(如来的灯芯也是体制内啊~~),本来有大好前途,苦练修行即可得道。但她偏偏一心只想搞对象,为了找到自己的“盖世英雄”不顾一切私自下凡,最后落得个枉死的下场——还是为男人挡刺刀。本来可以大女主,偏偏选择恋爱脑!男女主都不对劲,他们的感情当然只会更不对劲。至尊宝和紫霞的爱情,既不甜也不宠,男方满嘴谎言,女方飞蛾扑火。观众已经很苦了,他们就想看甜甜的爱情,嗑到头昏,你偏偏硬要让男女主生离死别,谁会喜欢找虐?唐伯虎和秋香,算是言情观众比较喜欢的那种欢喜冤家,秋香虽然是丫鬟可是很有学识能力,俩人感情基础也比较可信。可是唐伯虎之前有老婆啊,而且还是8个……救命,秋香连小三都不是,她至少是个小九啊!何况唐伯虎自己道德水准也极为堪忧,这样的男主给谁敢要?尹天仇和柳飘飘这对,一个妓女一个嫖客,而且是最low的那种陪酒女和混便当吃的龙套,标准的社会底层渣滓。放现在的影视作品里估计都不会允许出现,出现了也是背景板。他们居然还好意思讨论什么“我养你”,这种一点都不“独立”的话题。双洁都不是,还配聊“真爱”?更不用说他电影里无处不在的“三观不正”。物化女性、X骚扰的猥琐台词,甚至包括种族歧视……正义观众分分钟就能把他们举报到永世不得上架。就算不讲爱情,周星驰的电影里也有一种“不切实际”。之前说过,毛尖吐槽如今的国剧“按阶级分配颜值,按颜值分配道德和未来”,观众也对美貌主角道德高尚,底层配角品行不端这种人设喜闻乐见。而周星驰的电影里,“道德分配”和流行是反着来的。他喜欢让总裁富二代官二代这些高层们,都成为盲目自大手段卑劣的丑角。很多电影里男主刚开场牛逼轰轰,但火速就被现实打趴,落入泥淖。他们的财富地位没有让道德增色,有时候还是标准减分项。
在人设方面,周星驰大约是典型的“仇富”,即使是主角们,在有钱有势的时候都是反派向。《百变星君》出场是校园恶霸,每天挥金如土整蛊身边人;《食神》出场是傲慢无礼割韭菜的无良生意人;《武状元苏乞儿》出场是吊儿郎当官二代,吃喝玩乐不务正业,考试作弊找枪手……而他们产生转变,则基本都是身处逆境,见识过民间疾苦,感受到人间冷暖之后,真正身处底层之后才产生的。是底层的生活让他们迸发出了为人的信念,拥有了被人践踏也要坚定逆袭、推翻旧秩序的勇气。至于那些出身底层的角色们,不管是平时吊儿郎当不务正业,还是偷鸡摸狗拈花惹草,在最关键的时刻总能挺身而出,释放出宝贵的善意。顶尖高手永远都隐藏在民间而非庙堂。这样的设定,在如今的国剧中几乎消失殆尽。观众们似乎也认定了“高出身=高财富=高水平=高教养”甚至必然配备“高颜值”这样一连串的逻辑。低配置的角色很难有正面形象,则因为他们出生不好,没受过良好教育,因此道德水准自然也不会高。“穷生奸计,富长良心”就是这样了。更不用说像《少林足球》里的阿星那样,自己是个拾荒者,却还是天真烂漫心怀梦想;像《喜剧之王》里的尹天仇,最不起眼的龙套,天天被人骂臭狗屎,仍然坚持自己对演戏的执着。周星驰与当下严重不符的,除了价值观,还有他古板落后的拍戏方式。他在外名声不好,有很多是由于他拍戏过于严格,过分追求完美,不留情面造成的,很多人因此甚至叫他“戏霸”,四处说他坏话。他们口中的周星驰在拍戏方面大概是个变态,经常死抠细节,而且都是在众人看来不重要的细节。《喜剧之王》里他作为一个死龙套,都能跑到导演面前叭叭那么多想法,就是他本人的真实写照。《少林足球》的黄金配角黄一飞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说过,为了追求艺术效果,他要被酒瓶砸很多次。瓶子砸太碎了、没有力道,都是重来的理由。周星驰作为导演,在片场非常狂躁,不停骂人,让大家觉得窒息,但他知道这是周作为导演对电影太紧张在意。黄一飞说只有他敢不知死活地顶撞导演,有一场戏俩人各执一词争不出结果,黄一飞就提议说按俩人的方式都各表演一次,看在场的人什么反应。结果按周星驰的方式,大家很僵,反而是按黄一飞的,大家都笑得很开心。于是周也没有固执己见,采纳了黄一飞的做法。《少林足球》让周星驰拿了金像奖的最佳导演和最佳男主,黄一飞也是最佳男配,黄评价周说,他是个艺术天才。既然是天才,必有一部分不容于世,于周星驰而言,他的拍摄理念在很久之前就很容易引起反感。他开除不守规矩的剧组人员,对拍戏要求太严苛,对演员平等相待要骂都骂……按常理来说,说他好话的人本来就不会很多。他居然也不雇一点水军给自己洗洗,或者已经雇了,但效果确实不太好~周星驰对自己拍电影则另有看法。首先是认为自己很笨,所以剧本写得都很慢,产量很低。而如果不做到自己能力范围内的“最好”,就无法让观众满意。他对演员要求高,对自己要求更高。为了让脱衣服更好看,他特意练了跟李小龙一样的肌肉,很自豪地说你看哪个导演做到了~如果不够好那就情愿不要给人看,而不是弄个半吊子,马马虎虎糊弄人。当然更不会穿肌肉衣……然而周星驰的这种“自我中心”,高标准严要求,一方面是让电影符合他的最高标准,另一方面,也是在让电影只是符合他个人的标准。《长江七号》是他最后一部自己参演的电影,但那也已经是14年前的事了。后来无论是《西游伏妖》还是《西游降魔》,包括《美人鱼》,票房都很可观,但评分都普遍低于从前作品,伏妖甚至都不及格。最大的原因可能是,观众仍然最想看他自己演电影。黄一飞和吴孟达都曾经指出过周星驰的短板,如果遇到百花齐放的配角,他就无敌,但如果演员需要调教,则大家都是在扮演周星驰。可是大家又都演不好他。后期的很多作品中的笑点其实都是老梗,这些老梗放在旧作里,看多少遍都没问题,一旦换一个人演,就算是黄渤邓超,也会不对劲。
周星驰作为演员是个非常独特的存在,他决不妥协的“自我”,让他在不容于世的同时,保留了在某些方面的“纯真”感。虽然如今白发苍苍,形象上已经不适合再演年轻人,可是他眼睛里透出的那种执着烂漫,多少年都没有变过,更是现在很多年轻人不能拥有的。他在电影里最喜欢构造大起大落的心路历程,富在深山有远亲,贫居闹市无人问,从最高处落到最低处,经历种种磨难,最终触底反弹。
他的角色奇葩、嚣张、贪财好色、不知天高地厚、人缘差到极点,但内心深处仍然童真十足,保留着赤子之心,并且最终都完成了自我救赎。
从包龙星,阿星,李泽星这些名字看,他也毫不掩饰地就在扮演各种宇宙中的自己。
《美人鱼》里那个富商,跟女主在街边吃一顿鸡唱一次歌,就能一夜之间痛改前非重拾童年梦想,抛开所有财富只想用300亿去泡一条鱼……如果换周星驰本人演,效果真的不会那么尬。比起以上这些,更不可说的,是周星驰电影里的很多隐喻内涵的桥段。像后来被拿来不停造梗的《九品芝麻官》:常威你还说你不会武功?你用前朝的剑斩本朝的官?清官要比贪官更奸……这是可以说的吗?
2013年周星驰当选为广东省政协委员,国家真正有任务要交给他了,那么那些离经叛道的话,还能不能说了?当年央视新闻还能《国产凌凌漆》里的桥段调侃,现在呢……就算能说,还能不能存活,会被举报吗,会被攻击吗,会被指责是在给人递刀子吗……
不可否认,周星驰为人确实有薄情的地方。他自大又悭吝,不讲情面,不在乎他人意见,几乎犯了圈内为人处世之道里的大部分忌讳。他本人对负面消息基本不回应,日常又深居浅出,没有社交账号,要发表言论都是通过别人传达,从不与民同乐,自然也充满距离感。这样的人能火到现在,仍然在民间具备非常强的号召力,完完全全是靠作品。可是如果当他连作品都没有了呢?2021年2月27日,周星驰电影里最佳黄金配角吴孟达去世。2022年6月,《食神》的重要拍摄地点,珍宝舫酒楼的船体倾覆(没有沉没)。一个时代正在慢慢远去,时代浮沉中的一切,自然也都不例外。
周星驰电影黄一飞秋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