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摸到草尖尖。草结穗了,草浪稠起来,一波拱一波的。
这是严歌苓短篇小说《天浴》的开头。佩服严歌苓,两句话就把广漠无垠的大草原描画出来了。
《天浴》是严歌荃的短篇小说代表作,主要讲述了成都女孩文秀下乡来到康臧草原,因忍受不了环境困苦用身体换取回城机会不得最终自我毁灭的故事。
这个小说在1998年拍成了电影,由陈冲导演,李小璐 主演,得到了一系列荣誉,让这部小说更加声名鹊起。
以前上学时候看过《天浴》,年代久远,我已经忘记了;这一次重看,基本是以空杯心态进入,感悟多多,看到小说结尾文秀自杀那一幕,我不由泪流满面。
记得鲁迅说过:悲剧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电影《天浴》正是如此,刻画出一个美好的生命在残酷中走向毁灭的悲剧。看懂了《天浴》的三次沐浴,也就理解了文秀的悲剧。
1第一次,母亲参与的沐浴电影一开始,穿着洁白衬衣的文秀在操场上做操。一群穿着白衬衣的男孩女孩跟着广播里的节奏,自由地舒展着青春的身体,画面灿烂美好。
接下来就是文秀报名下乡。她以为下乡就和去当兵差不多,三年后就回来了。一切都不会变,喜欢的男孩,温暖的家庭,还有城市的生活都会等着自己。
母亲打来水,给她沐浴。外面人声躁动,屋内浴盆里散发的热气却让整个房间氤氲着一股朦胧宁静的气氛。隔着一扇玻璃窗,就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文秀虽然知道,自己即将远行,跟随大部队到一个陌生又遥远的地方去插队。但是她年轻的心还不能体会离别的含义,她也看不到妈妈那双充满惶恐和不安的眼睛。
狭小而局促的小屋,热气弥漫整个房间。妈妈帮她擦洗身体,妹妹帮忙提水,环境静谧而美好。单纯的文秀还跟个孩子般,在母亲面前撒着娇,享受着妈妈的照顾。
这个封闭的空间像极了母亲的子宫,所以,这场沐浴妈妈是一定要参加的。沐浴后的文秀,将如同新生儿,马上要离开母体的保护与滋养,开始独立的生活。
沐浴完的文秀隔着玻璃窗张望外面人声鼎沸的世界,这个动作隐喻着此时的文秀已经完成了生命的蜕变,如新生的婴儿离开母体,开始睁眼看世界。从此以后她要独立生活了,必须独立生活。
临走前,妈妈用家里的味精票跟邻居换了草纸,一大包的草纸,妈妈将女孩用的卫生带和草纸用红色纱巾包裹着一起交给女儿,并告诉她:女孩一定要注意卫生。
文秀已经长成了大女孩。红色纱巾是母亲对文秀爱的表达,也是对文秀脆弱单薄生命的隐喻,同时也是她易碎童贞的象征。
2第二次,老金守护的沐浴文秀来到了插队的地方,先是在工厂待了一段时间,很快被老金挑中来到牧场。由于条件艰苦,她只能和老金共用一个帐篷。
老金是一个土著牧民,看不出年龄,也许三十岁,也许五十岁。年轻时打架被人阉割了,成为草原牧民口中的笑话。
文秀谨遵妈妈的教诲,喜欢干净整洁,每天晚上都得清洗自己的身体。和老金住在一起,有诸多不方便。但是,没办法,这些文秀都得受着。
老金喜欢文秀,喜欢这个稚气未褪的城市女娃娃。他为文秀挖了一个长方形浴坑,小说中有这样一段话:坑浅了点,不然能埋口棺材。
老金又跑了十几里路为文秀打来淡水,用场部用剩的化肥塑料袋为文秀制作了一个天然的浴池。虽然简易,却已是最大的奢侈。
一语成谶,这个天然浴池,后来果然成为了文秀和老金的棺材。这是后话了。
文秀跨进池子,先让热水激得咝咝直吸气,跟着就舒服地傻笑起来。她跪在池子里,用巴掌大的毛巾往身上掬水。
文秀享受着洗浴带来的愉悦。在康臧辽阔的露天草地上,碧空如洗的天穹下,一朵朵白云在天上飘来飘去。文秀成熟饱满的身体在天空的映衬下,简直就是一幅绝美圣洁的图画。
广阔的草原也衬托出个体的渺小。文秀美好的身体暴露于这辽阔、四周没有任何遮挡的空间中,十分危险。她年轻美丽的身体如同这图画一般美丽的世界,非常脆弱。外界的任何男人都能轻易闯进这本应非常私密的空间和时间中,对文秀实施侵犯。
就在文秀刚洗完,但还没来得及穿衣服的空当,来了两个牧民,他们觊觎着文秀的身体。如果不是老金拼死守护,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夺去文秀的贞洁。
等着——老子锤子都莫得,怕你个球!老金大声说,两手用力拍着自己裆部,拍得结实,噼里啪啦,裤子上灰尘被拍起一大阵。
文秀笑起来。她觉得老金的无畏是真的——没了那致命的东西,也就没人能致他命了。
这一次,文秀的贞洁是由一个不是男人的男人老金来守护的,这本身就是一个绝妙的隐喻。如果文秀是自愿的呢,那么老金将无计可施。这是即将发生的事实。
这次露天沐浴是对文秀身体的隐喻。任何男人都能轻易夺取文秀的身体。她的身体没有任何屏障,因此堕落几乎是命中注定的。这场沐浴是文秀命运的转折点,也是文秀保留身体贞洁的最后时刻。
男人们很快来了,排着队。
3第三次沐浴——天浴转眼间,文秀已经在牧场待了六个月。本来场部答应她六个月后就来接她回去。
文秀每天望眼欲穿地等,可是没有人来。场部已经把她遗忘了。
后来一个走南闯北的供销员告诉文秀:知青基本都走光了,有关系的走关系,没关系的走人缘。女知青走得差不多了。
文秀听得嘴张在那里。她恍然大悟,原来女知青都已经回城了,这也激发了她回城的欲望。这个欲望一旦被点燃,刀山火海,文秀也只能往前闯了。
因为她什么都没有,娘老子帮不上她,只有靠自己打门路了。
于是,供销员成为文秀的第一个门路。他仅用一个苹果就夺去了文秀的贞洁。
苹果是禁果,在失乐园的故事中是女性诱惑男性的象征。在这里,翻转过来了。对文秀来说,眼前的苹果是一个巨大的诱惑,是她心心念念的回城指标。
文秀告诉老金:一个女娃儿,莫得钱,莫得势,还不就剩这点老本?她说着,两只眼皮往上一撩,天经地义得很。她还告诉他:睡这个不睡那个是不行的;那些没睡上的就会堵门路。
就这样老金看着文秀为了回城,一次次出卖身体,遭受凌辱。
来找文秀的男人不再是每天一个,有时是俩,或是仨。老金夜里听见一个才走,下一个就跟着进来,门路摸得熟透。
她一夜没睡,弄不清一个接一个摸黑进来的男人是谁。早晨,最后一个总算走了,她爬起来。
供销员不帮文秀回城,反而将文秀作为免费商品推销了出去。男人们都像苍鹰闻到腥味,成群结队来了。这是来自男人集体的、多次的侵害,从此文秀沦为场部“有势力”群体的泄欲工具,这些男人都没有具体的名字,目的达成转身就走,因此,这次侵害是集体无名的。男人们享用着文秀的身体,不需要付出一点代价。
就这样,文秀不但没能回城,反而被搞大了肚子。她不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只能由老金陪着去医院坐人流。护士们公然侮辱她,叫她破鞋,怀野娃娃的。
文秀还在病床上时,又一次遭到了侵害。这个男人是靠自残手段达到回城目的的知青张三趾。她在文秀堕胎后身体最虚弱的时候以“回城的好办法”为诱饵对其实施了强暴。
我们看到,这些来找文秀的男人有场部领导,有供销员,也有男知青……总之,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男人,不,男“性”。
几乎所有阶层的男人都可以对文秀实施性侵害,并且不用负责。他们把文秀当做泄欲的工具,在文秀身上尽情撒欢,并且不用付出什么。
小说最后,文秀拖着病弱的还在流血的身体走向白茫茫的下着大雪的夜,血都快流光了。身体太脏了,她想找点水洗一洗。
可怜的文秀就这样拖着支离破碎的身体,在一片茫然中走向绝望,是男人的无耻诱骗让文秀最终走向堕落的深渊,这黑暗的深渊既没有尽头,也没有回头的路。
后来还是老金找到她,抱她回到了帐篷。
文秀的脸肿的透明,黄蜂一样的身体小的可怜,在老金两只大巴掌中瑟瑟发抖。她渐渐合上眼,不一会儿,她感到什么东西很暖地落在她脸上。她吃惊极了,她从没想到他会有泪,会为她落。
长期以来,只有这个善良、敦厚、粗犷、纯真的不是男人的男人默默关注着她,照顾她,给她带来温暖。给她找水,挖浴池……每次受辱之后,默默地照顾她的。
她忽然扑过来,抱住老金,嘴贴在他充满几十年旱烟苦味的嘴上。
文秀决定实施张三趾自残的办法,用枪打伤自己的脚指头,然后以伤残的名义回城。但是她怎么也下不了手,只能用一个吻的代价拜托老金,帮助她。
老金端枪退后几步,再退后几步。
文秀站直,正面迎着枪口。
枪响了。文秀飘飘地倒下去,嘴里是一声女人最满足时刻的呢喃。
文秀的身体倒在了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中,她以死亡的方式完成了对自我心灵的拯救,从此,她的身体再也不用遭受凌辱与摧残,而是回归大地,回归死神母亲的怀抱。
文秀明白了,成都的“家”是今生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她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了,唯有死亡可以接纳自己。因此倒下去的文秀是满足的、幸福的,她以毁灭的方式求得另一种意义上的重生。
她合着眼,身体在浓白的水雾中像寺庙壁画中的仙子。
老金将文秀打死后,烧了一池子温水,将文秀抱进去,帮她洗去在人间遭受的屈辱,自己随后也开枪自杀,抱着文秀进入池子,要不了多久,风雪就把他们埋干净了。
这简直堪比《巴黎圣母院》中卡西莫多对艾丝美拉达的爱情,从此,他们永远在一起了。再没有什么力量能把他们分开。
这是老金最后一次照顾她,为她完成宗教般的天浴净化仪式——死亡之浴。
这也是文秀的第三次沐浴,最后一次。
4写在最后《天浴》这个小说,写了三次沐浴,其一为生的仪式,其二为堕落前的转折,其三为死后的净化。三次沐浴写完了文秀的一生。
仔细想来,文秀的命运之所以这么悲惨,有以下三个原因,第一,历史的裹挟。第二,男人的凌辱。
第三,文秀自身的软弱。临行前,妈妈为她沐浴,就是希望给予她力量,希望她能很快学习独立,建立自己的生活。很显然,文秀没有做到。她从始至终没有做到真正的独立。到了牧场,她还是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里里外外都要依靠老金。
面临回城的诱惑时,她不加判断,听信供销员的花言巧语,轻而易举上了他的当。然后把希望寄托于所有的男人身上,寄希望于男人的各种谎言而执迷不悟,生生把自己变成了JI女。
不过,我想大家都愿意原谅她,因为她毕竟还只是一个孩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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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雨池子曹苑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