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醒来,睡眼还在朦胧,一束阳光从窗帘缝隙钻进来,懒洋洋地躺在床单上。看着它,我忽有似曾相识之感,三十多岁被肥油坠的无精打采的躯体,仿佛燃起了少年的火苗。是的,这样的阳光,曾充溢了我的孩提时代,伴着微风,伴着家人的笑容,只是当时我并没有珍惜。孩子嘛,不懂得珍惜的意义。
儿时的我,辗转生活在坝上农村、内蒙古草原、小县城和市区,经常性变换生活场所,使得本该模糊的记忆尤为清晰。妻常常惊异于我能够清楚地忆起四五岁之事,我告诉她,当你对世界充满好奇,而眼中的世界时常更替,人类的自我保护意识也会让你下意识地记住一切。妻问我此结论是否有科学依据,我答曰:“纯属我瞎编的,很纯很纯的那种。”遭到一顿无关痛痒的小拳拳。
回忆有道闸门,闸门洞开,往昔之水自来。起床洗漱过后去做早饭,本想烤个面包片糊弄一下肚子的我,不知为何做了一锅皮蛋瘦肉粥,亲自印证了“风马牛不相及”这个成语,左丘明老先生若是看到,定会拍着我的肩膀夸我一句:“好你个孙子,现学现用。”真不能怪我,我脑袋里想着儿时的事,双手听不到思维的召唤。
我第一次吃皮蛋瘦肉粥是隔壁王奶奶给端来的。王奶奶老两口是首都人士,年轻时支援张家口建设来此定居,虽然儿女在首都生活,可退了休的他们喜欢小城市的安静,并未回去。我们所住的房子是办公楼的一楼,不知是哪位高人设计,大门不从楼道进,单独开在狭窄的小院子里。小院子里住了三户人家,我家、王奶奶家、谢爷爷家,旁边的家属楼住户戏称我们为“三巨头”。
一楼的三户人家共用一个院子,和平房毫无差异,也造就了几家人的亲近。九十年代初的上班族普遍不富裕,在我看来,相比农村也只能在吃食上找些优越感。现在的孩子可能不清楚“吃得好点”意味着什么,在那会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城里人,铁饭碗。
谢爷爷和我家不仅同姓,老家都在坝上。我们的食谱大致相同:莜面、熬菜、各式咸菜。父母上班没时间在餐食上下功夫细琢磨,基本上是做什么快吃什么。谢爷爷看不下去:“咋吃个莜面天天蘸熬菜,孩子吃腻了咋办?”于是乎,谢爷爷家没事便做点莜面饺子,栲栳栳(和山西的莜面栲栳栳不同,那种我们叫莜面窝窝),山药鱼、炒傀儡,搅拿糕,老两口无事,早早做好,等到中午我们下班放学给端过来,我父母不好意思,连连谢绝,谢爷爷头一摆眼一瞪:“咋,吃点东西也推脱?”父母无奈,只能作罢。
谢爷爷煞费苦心给端来的饭菜,我不爱吃,又不敢说。孩子对口感粗糙的莜面系列食物兴趣不大,他老人家变着花样的做出来的吃食在我看来和在农村时吃得差不多,哪有大米饭炒鸡蛋好吃!过去的孩子心思多,不爱吃也不表现出来,装作喜欢的样子,手捏起一个莜面饺子“狼吞虎咽”地吃下去,看的谢爷爷笑的褶子能夹死蚂蚱。我小心翼翼地问谢爷爷:“能不能下次做点肉馅的莜面饺子?”谢爷爷乐得脸直抽抽:“傻孩子,莜面饺子哪有肉馅的啊。”一老一少没心没肺的对话,旁边的父母一阵尴尬。
王奶奶家做的饭就好多了,他们总能做出我听过没吃过的花样,比如皮蛋瘦肉粥。我家不吃皮蛋,无关健康与否,不爱吃。皮蛋瘦肉粥的大名我早有耳闻,母亲曾尝试为我做过一次,不得法,甭说我,就连一向节俭的父母玩命吃了几口亦经受不住,最后倒掉。
王奶奶闻之,告诉我母亲,她给做一回,让我们尝尝。不知王奶奶用了什么方法,熬出来的粥稠稠的却不黏嘴,瘦肉微咸,皮蛋喷香,配上几根软糯的小油菜,吃起来味道刚好。王奶奶刚开始给我们端来一小盆,看我们吃得香甜,得,老太太把锅给端来了。王奶奶爱说话,一口京腔给我妈讲述皮蛋瘦肉粥的熬制方法,说了半截突然停嘴:“嗨,和你说这干嘛,下次还是我给做吧。”言毕,转身离去,极其潇洒。
不管是亲戚朋友还是邻居,有来有往方才亲热。每逢周末(那会休息一天,后来一天半),我父母打早起床,张罗着炖肉。坝上人家,可能最擅长的便是炖肉了吧。买来剔下的肉少,留有的肉多的羊蝎子,洗洗干净,父亲将其劈成小段,再流水冲洗骨渣,入锅撇沫,彻底干净后放入葱姜八角,小块陈皮桂皮,再来点母亲独门秘酱,其实就是甜面酱和干黄酱按比例调制,盖上锅盖炖。一个小时后,羊蝎子香味溢出屋门散到小院,王奶奶谢爷爷顺着香味大声问:“小谢家里的,今天炖羊蝎子?”母亲应和着:“对喽,您老几位等着吃吧。”王爷爷和谢爷爷听了,家里有酒的找酒,没酒的赶忙去买,两位老太太不阻拦,有肉没酒不成席。
我家炖羊蝎子的锅超级大,待到一定时间,母亲先捞几块下面烂糊地出来,让父亲把两位老爷子喊来喝一盅。他们喝酒的间隙,母亲稍稍加水继续炖,老太太牙口不好,得再烂糊点,炖到肉快要脱骨方可。
待肉出锅,喝酒的爷仨已至微醺,母亲拿出黄色搪瓷盆,硬硬地捞两盆冒尖的羊蝎子,不敢用走路踉跄的老爷子,由自己和我分别送至两家,够老人们吃好几顿。基本上这次的刚吃完没两天,下次的又至,不断顿。
三户人家,有老有少的在一个院子生活了八年,单位不景气,楼房被别的公司接手,我们只能搬走。搬走后我们和王奶奶谢爷爷一直保持着联系,可惜我父母下岗忙于生计,见面的时候很少。有时打电话给他们的儿女问问老人家的近况,得知身体康健,我们一家人心里替他们高兴。
二十多年过去,现在的我已然到了当年父母的年龄,曾经的三家人已有老人先后作古,我的母亲也因病去世。有时候我在想,或许他们是以另一种形式活着,在那总是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活着,唠唠家常,说说过往,最后统一口径:“瞧瞧,小小谢都当爸爸了,都有孩子了,回头给小家伙做点好吃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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