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三疯了。
在她杀害田小娥没多久后,就彻底疯了,被原上的人疯传是田小娥附体了。
鹿三大概做梦都想不到,那个晚上的所作所为,彻底改变了他的后半生,乃至他的晚年落下凄凄惨惨戚戚的下场。
那天夜里,鹿三决定要完成自己人生中的第二件大事,“杀了田小娥这个害人精”。于是乎,将家里祖传的飞镖磨得锃亮,去向了田小娥的破窑里。
鹿三决定杀害田小娥,并非因为自己的儿子黑娃被田小娥蛊惑,而是为了白嘉轩那“又直又硬”的腰,以及他傲然于白鹿原上的“面子”。
白孝文乞讨是鹿三杀害田小娥的导火索在白鹿原上最穷困潦倒、人人都食不果腹的光景里,白孝文和田小娥在破窑里却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白孝文将分家分到手上的良田和房屋全部卖给了鹿子霖,将卖房卖地的钱几乎都给了田小娥,而田小娥却将所有的钱全部用来享乐了。
原著中这样写道:
八亩半水旱地和门房,全都经过小娥灵巧的手指捻搓成一个个烟泡儿塞进烟枪小孔儿,化作青烟吸进喉咙里。
我一直认为,造成田小娥悲惨的结局,不能全怪世俗的偏见,以及时代的残酷,和田小娥自身也逃不开光景。
当初,她和黑娃过日子,没钱没地,黑娃为了能让她过上好日子,万般折腾,最后不得已离开了白鹿原;而如今她跟了白孝文,她也想踏踏实实安安稳稳在这白鹿原上继续过下去,既然想过下去,就应该学会精打细算,把钱攒下来,花在刀刃上。
可田小娥并没有这么做,她不仅自己抽,还引诱白孝文和她一起抽。其实白嘉轩分给白孝文的那些家产,完全可以支撑他俩把日子好好过下去的, 可到头来,却因为田小娥的放纵无知,只图一时快活进而败完了所有家底。最后,为了活命,白孝文只能出去讨饭。
所以,一夜暴富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如果一个人的认知水平和德性与现有的财富无法匹配,那么这些财富带给他的,一定是一个落败的结局。
我一直觉得,田小娥是一个很矛盾的女人,她一边想好好和白孝文在白鹿原上把日子过下去,一边又选择用D烟带来的片刻欢愉麻痹自己的痛苦,以示逃避。
田小娥的破败结局是必然的,即便鹿三不杀她,她也会活活饿死在窑里。
因为,解决人生苦难的唯一途径,就是勇敢地面对它,直视它,以至于击败它,而不是麻痹自己,更不是像鸵鸟一样,一味地缩头。
其实,白鹿原上最想置田小娥死地的人不是鹿三威视白嘉轩。
因为田小娥,白嘉轩彻底失去了长子,也失去了尊严和脸面。但最终,田小娥却是被鹿三杀害。其实鹿三杀害田小娥,一半是为了自己,一半则是为了白嘉轩。
在鹿三决定杀害田小娥的前一天,他碰到了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和牲畜抢吃食的白孝文,鹿三气不过,便骂到:你咋弄成这光景了呀!
白孝文却不以为然,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反倒没觉得有啥见不得人的。
鹿三见状,气急败坏地说:你早先是啥光景,现在是啥光景?你原先是人上人,而今窝蜷在土壕里成了人下人!你放着正道不走走邪路,摆着高桌低凳的席面你不坐,偏要钻到桌子底下啃骨头,你把人都活成狗了。我要是把人活到你这步光景,早就上吊勒死自己了。
鹿三把白嘉轩说不出口的话,全给说出来了。鹿三作为白家的长工,对白孝文的所作所为尚且恨得咬牙切齿,更别说白嘉轩内心的恨。他在白孝文身上下的功夫最多,到头来白孝文却伤他最深。
白孝文落魄的样子,深深刺痛了鹿三的心,他不由得生出,要杀害田小娥的心思。原著中这样写道:
鹿三看到苟延残喘垂死挣扎的白孝文,脑子里猛然噼啪一声闪电,亮出了那柄祖传的梭镖。鹿三亲眼目睹了一个败家子不大长久的生命历程的全套,又一次验证了他的生活准则的不可冒犯;黑娃是第一个不听他劝冒犯过他的生活信条的人,后果早在孝文之前摆在白鹿村人眼里了。造成黑娃和孝文堕落的直接诱因是女色,而且是同一个女人,她给他和他尊敬的白嘉轩两个家庭带来的灾难不堪回味。
鹿三觉得,为了家宅安宁,他必须要铲除田小娥,不能再让她干出任何影响自己和白家的事情来。
鹿三以为,杀害田小娥这件事是为民除害的“义举”,就像当初和白嘉轩一起发起的“交农事件”一样,都是为村民做贡献的事情。
伊曼努尔曾说:暴力就是只用自己的观点去理解万物。
鹿三以为,白孝文和黑娃的堕落,都是由田小娥引起的,可事情的本质并非如此。
白嘉轩的评判当黑娃得知田小娥的死讯后,持枪进入白鹿原,他第一个怀疑的就是鹿子霖,奈何鹿子霖善于攻心,黑娃便作罢。
又跑去白家,持枪逼问白嘉轩,是不是他杀了田小娥,就在这时,一个熟悉又响亮的声音说道:人是我杀的。
黑娃一看,竟然是自己的父亲鹿三。
自此,田小娥的死因真相大白。
白嘉轩对鹿三说:我一生没做过见不得人的事。凡是怕人知道的事,就不应该做,应该做的事就不怕人知道,甚或知道的人越多越显得这事该做。
其实想想,白嘉轩一生中干的大事,都是在太阳光底下干的。当初交农事件,白嘉轩是把原上的人都吆喝起来,一起跟贪官闹;族里的事情也是如此,不管谁有过错,都是召集族人在祠堂里审问和处置,就连自己的儿子白孝文也不例外。
他一生光明磊落,堂堂正正。他希望他讲的道理,鹿三能听进去。
可鹿三依旧觉得,田小娥就是个害人的狐狸精,就该死,没什么好可惜的。即便她死了,村里人也没有一个人觉得她死得可惜。
白嘉轩义正言辞道:她害谁不害谁,得看谁本人咋样,打铁还得自身硬;凡是被她害了的都是自身不硬气的人。
白嘉轩此话一出,便说道了根本,也显示出了他和鹿三的不一样,毕竟这世间之事,总的来说,还是内因决定一切。
说白嘉轩不恨田小娥是假的,但比起田小娥的放荡,他更恨的是儿子白孝文没有骨气。在田小娥和白孝文鬼混这件事上,白嘉轩一直都觉得,是自己的儿子自身素质不够过硬,怪不上别人。
白嘉轩接着又对鹿三讲道理:人家听你的话,就是你的儿媳妇,人家不听你的话不服你的管教,就不是你儿媳妇了,你也就不是人家的阿公了,由人家混人家的日子去,你杀人家做啥?你生气人家戳脊梁骨吗?
白嘉轩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自己就是这么做的。白孝文在和田小娥勾搭上以后,一系列忤逆的行为,让白嘉轩十分上头,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和家族的名声,牙一咬,彻底和白孝文断了关系,从起桥归桥、路归路,各人活各人的。
鹿三没有白嘉轩的智慧,想事情也就没有白嘉轩想得周到圆滑,只是凭自己的一时意气,推进自己的行动。
这让我想起了一句话:人本是散落的珠子,随地乱滚,文化就是那根柔弱又强韧的丝,将珠子串起来成为社会。
如果没有这根“丝”,人就还是散落一地的珠子,人云亦云,没有正确的主意;如果这根丝不够坚韧不够柔弱,那串在上面的珠子就不会太美观。
纵使鹿三觉得白嘉轩说得有道理,可他还是嘴上死倔地说:我不后悔杀她。
白嘉轩说:后悔是坚决不能后悔的。这号人死一个死十个也不值得后悔,只不过不该由你动手。你不后悔很好,你要是后悔了,那就是个大麻烦....
鹿三对于白嘉轩的话似懂非懂,白嘉轩的话很有深意,如果鹿三后悔了,可田小娥已经死了,就算要赎罪,也没有出处,到时候,就是一块心病,跟随自己一辈子,更严重的,就会变成心魔。
而鹿三的结局,真正的应验了白嘉轩的话。
鹿三疯了田小娥走后没多久,白鹿原上迎来了第二次毁灭性的灾难,“闹瘟疫”,这样的灾难不亚于“闹饥荒”。
看着原上的乡亲们,见天地死去,作为族长的白嘉轩满是愁容,却想不出办法救人。
大家都传,这场瘟疫是田小娥带来的,田小娥是在报复白鹿原,她是冤死的。
渐渐地,竟然有村民去到田小娥曾经居住的现在已经坍塌的破窑前,上香扣头,以示自己的诚心,没过多久,越来越多的村民都跑去那口破窑前上香叩首,像是祭拜神明似的祭拜田小娥。
如果田小娥能看见,这一幕该有多可笑、多滑稽。曾经欺负和唾弃自己的、和现在前程祭拜自己的,竟然是同一拨人,都是白鹿原上的人。
这让我想起了《乌合之众》的一句话:群体只会干两件事,锦上添花和落井下石。
瘟疫搞得白鹿原上的人人心惶惶,关于田小娥要报复白鹿原的谣言越传越逼真,再加上白嘉轩的母亲和仙草先后离世,鹿三更加相信这场灾难是田小娥带来的,也更加相信是自己的过错给白家带来了这场灾难。
于是乎,心魔产生了,鹿三被这怪相逼疯了。
原著中这样写道:
鹿三发疯似地蹿到晒土场上,像是田小娥附体似的,向白鹿原上的村民发表演说:我到白鹿村惹了谁了?我没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没偷扯旁人一把麦秸柴火,我没骂过一个长辈人,也没搡戳过一个娃娃,白鹿村为啥容不得我住下?我不好,我不干净,说到底我是B子。可黑娃不嫌弃我, 我跟黑娃过日子。村里子住不成,我跟黑娃搬到村外烂窑里住。族长不准俺进祠堂,俺也就不敢去了,咋么着还容不下俺呢?答呀,俺进你屋你不认,俺出你屋没拿一把米也没分一根蒿子,你咋么着还要拿梭镖刃子捅俺一刀?答呀,你好狠的心......
这或许就是鹿三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是这场瘟疫待给他的敬畏和惧怕,从而引发出了他内心的悔憾。
鹿三当初为什么要把所有的过错都归结到田小娥身上?难道他自己看不出来白孝文和黑娃的错处吗?
白嘉轩尚且再恨田小娥,可他也依然知道自己的儿子白孝文也不是省油的灯,也有大错,难道鹿三就看不出来吗?
鹿三之所以敢对田小娥下毒手,美其名曰“为民除害”,只不过是因为田小娥“弱”,如果田小娥背后有强大的支柱,即便田小娥在旁人眼里再烂,鹿三也断然不敢动手。
他笃定,田小娥是众矢之的,即便死了也没人可惜,所以他才敢下手。
鹿三最后在晒土场上那段疯言疯语,其实就是人性最后的反省。他能疯掉,就说明人性还残存着一丝丝良知,就说明这世间的善恶还没有彻底颠倒。
如果面对如此大的灾难冲击,鹿三的内心还没有丝毫的害怕和悔悟,那么人性深处的根儿,也就烂了、坏了。
白鹿原田小娥鹿子霖白嘉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