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入尘烟》的曹贵英让我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曾是我的邻居。
那时我们一家还在老屋居住,老屋的左侧有三间连廊土坯房,三间房里分别住着子孙三代十几口人,其中包括这个天生跛脚,智力发育不全的邻居,他的兄弟姊妹都很健全,惟独他是个残疾。他在家中排行老二,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好像从没有人叫过他的名,只有‘绰号’。常听大人小孩叫他‘跛子’,邵阳话喊‘bai'子。
记忆中的他从没有年轻过,跟《隐入尘烟》里的马有铁一样额头上总有两道较深的沟壑,那沟壑里埋藏着太多的默默,而他的命运更像是曹贵英那般生如草芥,命似浮萍,一切皆不由自主。他在家常做些简单的体力活,比如挖土、挑水、放牛之类的。打小学五年级起,我在家里开始负责挑水,这是那年外公到我家来过之后,才实行的家庭改革。外公见他的女婿每天忙里忙外的很辛苦,便给他的外孙、外孙女几个每天分配了任务,而我主要负责挑水。有时候我就跟着我的跛脚邻居一块去井边挑水,他担的是又深又重的木桶,我的则是矮小轻便的铝制水桶,他走路一深一浅的,速度再快也不及正常人行走。我们一路上很少说话,自顾自的走着,不经间他在我身后被甩得老远了。等我担起水往回走时,才见他过来,他笑着说,你倒走得快哦。’哦‘字拖得有点长,我知道他有时也爱开些玩笑,但只限于跟我们小孩子才会如此。有一次,我见他在’呜呜呜‘的哭着,像个小孩子似的,哭的声音很压抑,似乎怕哭的声音大了不知还会有怎样的遭遇。我不敢相信,这么大个男人也会这样如此。我看到他的弟弟手里拿着根竹条正气呼呼对着他,他的嘴里一直在骂着什么,骂到不能自抑时就往他身上抽过去,他畏畏缩缩靠着土墙,身上每被抽上一下,哭的声音就不自觉地放大了些,直到他的老父老母实在看不过眼出来干涉才算完。那时我才知道他这个大人原来比我们小孩好不到哪里去,甚至不如小孩。至少我们挨打时多少还会顶嘴反抗一下,做出一副不服气的表情。而他没有,他似乎只有怯懦和小心翼翼的服从。
上初中时,我家修了新房在别处,就很少去老屋那边玩了。但时常会看到跛脚邻居形单影只的挑着水在马路上走着,或是牵着牛从山上回来,抑或掮着锄头颠去地里。他的老父母、大哥大嫂、弟弟们都可以随时使唤他去做这些事,他好像也没有什么自己的思想。再后来我去到外地读书、打工,一年到头鲜少回来。即使回家,也很少会去村里溜达,自然就很少见到他了。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五年前,阳光正好的一天,我们一群人去山上玩。我看到他正在田间挖地,看到我时他停住挥舞着的锄头,笑着打了招呼,问我们是不是要去爬山。他的容颜变化不大,跟小时候所见的样子差不多,只鬓角多了些许白发,比从前略微胖点,他所做的事情仍跟从前一样:挖土、放牛、挑水,好像他生下来就是来做这些的,且只会做这些。五年前,我正在外地培训,‘猛地’听家里人说我们村那‘谁’失踪了,那‘谁’确认后就是他,他从没有出过我们那个小山村,他的行程最大范围就是从家走到山头,再到村口的井边,几十年如一日。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生活简单的人居然失踪了。那天他接到村部的通知,让他去镇上照相办理什么证件,他一个人怀揣着五十元忐忑不安地去往了镇里,相信他的心情比刘姥姥进大观园还要局促不安得多,这算是他第一次‘涉世’了,仅一次他就沓无音讯了。他刚失踪的那段日子,家里人还沿路寻找过,据说有路控拍到他最后徘徊在某个小商店门前茫然无措,却也不敢向旁人打听家的方向。结果他在离家越来越远的道上行走着,直到再也找寻不到半点他的行踪,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的消失了。
转眼已多年过去了,不知他现在是否还存活于世,过得好还是歹?是否会时时梦回那个生养他的小山村?他的老父母没有等到他的回来已离世了,如今他的死活更没人会记挂。或许他刚走失的那段日子里,会有人在茶余饭后议论起他的笨。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再无人问津。如同这个世界他从没有来过一样。
隐入尘烟曹贵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