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再回首，才恍然明白——原来这是一个突围后又被包围的故事。
01
2011年10月13日，广东佛山阴雨萧瑟。傍晚，一个两岁的女童，独自来到了国际五金城的马路中央。车流如织，鸣笛起伏。几乎刹那之间，女童便被一辆呼啸而来的白色面包车碾压而过。整个世界行色匆匆，无人留意这生死一秒。女童静静躺在一片血泊之中，小小的身体出现微弱的痉挛。商店老板从她身边走过。家庭主妇从她身边走过。摩托司机和搬运工从她身边经过。
牵着孩子的家长，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抓紧孩子的手，从血泊边上快速绕行离开。冷雨凄风，暗幕低垂，这个战栗的小生命无人问津。很快，又一辆小货车，从她小而柔软的身体上碾过。女童无力地微睁双眼，原本灵动的眸子，已然空洞。此刻，58岁的拾荒者陈贤妹路经此处，发现了女童。她毫不犹豫地放下手中的蛇皮袋，小跑过去。她试图抱起小女孩，小女孩如却一个破败的娃娃般委顿下去。孩子一只眼睁着，一直眼闭着，发出细碎却凄惨的呻吟。口鼻都在流血，后脑勺后面更是一片血腥黏稠。陈贤妹不敢用力，小心翼翼地把女童拉到路边，大声呼救。无人回应。陈贤妹急了，挨家挨户询问周边商户：“是不是你家的小孩？”在一名保安的协助下，她终于找到了孩子的父母。
女童被立刻送往医院。陈贤妹前去探望，对病床上的孩子轻声说：“我是捧起你的那个阿婆，你起来跟我玩啊。”说完，她哭了起来。经过8天抢救，孩子闭上了眼睛。与此同时，案发现场监控曝光。在陈贤妹之前，女童身边，一共走过了18位路人。这就是举国震惊的小悦悦事件。它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国人日渐精致却麻木不仁的脸上。
02
今天讲这些，并不是为了回忆。而是想把眼光放宽、放长，用时间赋予的全面视角，再来审视一下当年的这起事件——以及其中暴露出的每一种人性。先说一个我最无法理解的枝节。小悦悦事件发生当天，公安部门开始大力排查肇事车辆。晚上9时，也就是事发4小时后，第二个肇事司机被找到。到了第二天上午，小悦悦的父亲王持昌突然接到一个来自西安的男人电话。对方极为轻佻地表示，自己就是碾压小悦悦的肇事司机。他说可以给王持昌家里一些钱，但不会去自首、坐牢，并自称已经逃往新疆。王持昌听对方语气急促，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心中十分狐疑。隔了一天，中午，一名记者拨通这个西安电话。对方还是表示，不愿意“自首”。就在两人沟通时，警方发布消息，第一辆肇事车司机已投案自首。男人不以为然地说，那是他找人“顶包”的。挂了电话，所有人都很疑惑，但已到案的两个司机确系“真凶”，绝对不会出错。没几天，又一名男子打电话来，说自己就是18位路人中的一位。他绘声绘色地说：“其实我是扫了一眼，走跟前我看了一下，我连停都没停，我一秒钟都没停，反而还加快了步伐，因为确实太害怕了。”事后查出，他跟前面打来电话自称肇事者的，是同一个人。至于为什么要如此恶作剧，他这么解释：“我一直在寻找出名的机会，看到新闻，觉得这是个好机会。”“谁不想出名？你不想出名吗？出了名了，那好处肯定是多的不得了。”他还列举了兽兽、凤姐等“名人”，表示，想成为那样的人。他幻想了一千种“扬名立万”的意气风发，却没想过孩子父母被梦靥缠绕的痛不欲生。哪怕踩着别人的痛苦，也要达成自己的目的。这是一种人性。
03
小悦悦的事情曝光后，父亲王持昌收到了社会各方的善款。但最终，小悦悦走了。于是善款的去向，便成了某些人最关心的事情。他们说：“钱是给孩子治病的，现在孩子没了，钱去哪了？”王持昌难以承受痛失爱女的打击，接连几天闭门不出，自然也没有给出让人满意的回答。于是升级版的传言很快横空出世，并传得沸沸扬扬：“王家想要吞下捐款。”“王持昌卷款逃跑了。”王持昌从悲痛中抬起头来，还未来得及擦干泪水，便遭到了一记重击。他决定把善款捐献出去。一开始，他想一次性把钱放到广东慈善总会。但因为郭美美事件、诈捐门、发票门等一系列负面事件，中国公益的公信力降至历史冰点。网友们一致表示反对。没办法，他只好开设银行专门账户，自己受理和甄别求助信息，并将所有环节都放到媒体的监督之下。2011年10月31日，王持昌向白血病患者陈良发捐出6万元。11月2日，他又向身患再生障碍性贫血的女孩李惠千捐出3万元。他勉力收拾好一颗悲戚的心，把每一笔善款的来源和去向都记得清清楚楚，尽量周全地做到公开透明。但依然还有不少人发消息、打电话，质疑他“侵吞善款”“伺机敛财”。
谣言越演越烈，人们似乎已不在乎事情的真假，而是要从伤害中得到快感。专栏作家魏英杰痛心疾首地说：“让还沉浸于丧女之痛的王持昌承受拿钱跑了的流言，何尝不是往他伤口里撒盐”。而这些变脸极快的人，又与那冷漠至极的18个路人何异？他们不在乎六子吃了几碗粉，只想看六子剖开自己的肚子。以毫无根据的“正义”之名，行暗藏恶意的伤害之实。这是第二种人性。
04
救人的陈贤妹，同样没能逃脱来自人性阴暗之处的攻讦与伤害。小悦悦事件曝光后，陈贤妹一时被视为国人的道德标杆。
她荣获“2011年度广东十大新闻人物”，并出席了北京大学“2011平凡的良心”颁奖礼。主办方给她的颁奖词是：“陈贤妹为我们坚守住了道德的底线，她用不到1.4米的身高为我们撑起了明天的信念，一个拾荒阿婆为我们拯救了良心。”也许是一个农村阿婆的光辉，刺痛了某些人的双眼。无数只来源不明的手，急不可耐地想将她从神坛上拉下。很快，滚滚而来的质疑声，几乎要将这个骨瘦如柴的农村老人淹没。有人质疑陈贤妹救人是为出名谋利，说她知道报警会有奖励。
但实际上，在陈贤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医院探望小悦悦时，她就已经将当时手上的所有慰问金都给了孩子母亲。她甚至没有数过那一沓，到底有多少钱：“我不知道带了多少钱，都是这几天他们给我的慰问金。我都给小孩了。”她还呼吁：“不要再给我捐钱了，都捐给小悦悦吧。”她所在的村子里，很快也开始议论纷纷。“每一次县里来车接她出远门，就会有人说她又去拿奖金了。”村民私下里艳羡不已地臆测，陈贤妹的存款已经超过了100万。人们纷纷上门借钱。陈贤妹说自己没钱，村民们觉得是推脱之词，很不高兴。百口莫辩，陈贤妹来到城市，躲开镜头，再次做起了保洁工作。除非被人认出来，否则她绝口不提过去。2017年，在政府的安置下，年迈的陈贤妹住进了养老院。她换掉了以前的电话号码，归隐于晨暮之间。
午夜梦回，她还能依稀看见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小悦悦。她如10年前一样轻声呼唤：“悦悦啊，婆婆来看你啊，你顶硬上啊（粤语：拼尽全力）！”
05
很多事情，要把时间线拉长，才能稍近全貌。如今回首，小悦悦事件似乎并没有为民族道德开出一条上升之路。这件事始于冷漠，却未能终于良善。在时间的发酵中，它显露出了贪婪、猜忌、嫉妒、利己等等种种人性......我们原想在小悦悦倒下之地，竖起一座道德的灯塔。但她化作一颗流星，转瞬即逝，唯带来一刹之光。陈贤妹突破坚硬冰冷的高墙，用污秽双手拾起的国人良心。也终在七嘴八舌的人性臆测中，重陷困局。十年了。人们对陈贤妹的看法，从惊叹号，渐渐变成一个问号。她真的有这么无私吗？她不是为了高额奖金吗？陈贤妹默然不语。也许她在十年前就看透：人选择质疑，比选择信任要容易得多。不然，小悦悦又怎会轮到她来抱起呢？但不管怎样，她终究是化作了一个符号。只要还有人能记得她、读懂她，那么在满是鲜血的拐角，依旧会有人毫不犹豫地上前——替所有生而为人的物种，挽回最后一丝颜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