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期的脱口秀大赛上，来自上海的曹医生惨遭淘汰。在告别舞台时，曹医生说医生和脱口秀有共同之处，李诞问怎么会呢？曹医生引用了这样一句话：“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这句话直接让李诞破防，他向曹医生鞠躬致意，感慨说：“有年头没听过这句话了，谢谢曹医生。”
被整破防的不光是李诞，还有我这个观众，因为我们知道这话来自哪里，意味着什么。在做脱口秀以前，李诞还是一个理想主义者，那时候他还认为人间值得。为了追求自己的理想，他去《南方周末》做实习生。如今回望都市报短暂的辉煌，《南方周末》始终令人心存敬意。至少在一段时间里，在这份报纸上，你可以读懂中国。那句“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是《南方周末》1999年的新年致辞。这份致辞的标题是“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泪流满面”。文章的结尾这样写道：“阳光打在你的脸上，温暖留在我们心里。为什么我们总是眼含着泪水，因为我们爱得深沉；为什么我们总是精神抖擞，因为我们爱得深沉；为什么我们总在不断寻求，因为我们爱得深沉。爱这个国家，还有她的人民，他们善良，他们正直，他们懂得互相关怀。”
这篇文章打动了无数人，也激励了无数人，尤其是媒体从业者们。某种使命感通过这样的文字，灌注到媒体从业者的身体里。人们从事这份工作，不仅仅是为稻粱谋，它所带来的精神成就感远大于物质满足。或许是在这篇文章的激励下，新年致辞成为了每一家都市报新年第一刊的重头戏。主笔和评论员们绞尽脑汁，字斟句酌，力求让文字隽永，又言之有物。而且这文章写出来还不会署名，这是以报社编辑部的名义发出的文章。可如果你有资格去写这样的文章，又是莫大的荣幸，这是报社对你文笔的认可。我之所以了解这件事，是因为我也写过新年致辞。太难写了，感觉写这一篇文章，能耗光我一年的能量。那是2014年的新年贺词，文字功力浅薄的我却要字斟句酌，这是一种煎熬。当时稿子写出来，观点尚可，但文字太过粗糙。好在，稿子交给文字功力深厚的副总编辑，他对文章做出了大刀阔斧的修改。还是那样的观点，但在语言上却点石成金。摘出一段，请君过目：“我们渴望去梳理这场变革内在的基因和脉络，去描绘未来的路径和蓝图，去标记可能的激流和险滩。请谅解我们喋喋不休的背后那时不我与的焦虑。我们描绘给您的是一个应然的世界，至于实然的世界将以怎样的速度和深度回应改革的期许，理想在什么时候照进现实，则取决于我们持续的努力和奋斗。不妨套用余华的一段文字：我们每个人都像一个胆怯的孩子，紧紧扯着时代的衣角，小心翼翼地去寻找那只绿色的猫，我们在时间的长河里缓缓走去，那是温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寻找一只绿色的猫”，这是这篇文章的标题。如今读来，恍如隔世。
每一年，我都会阅读各家都市报的新年致辞，但其实能够打动你的文字却并不多。或许是《南方周末》那篇文章太过经典，以至于引领了几乎所有都市报新年致辞的风格，一种骈文的风格。往往抒情大于说理，形式大于内容。我也不能免俗。在这些新年贺词中，邱兵的文字独树一帜。邱兵是我最敬佩的媒体人之一，这不仅因为他作为新闻人的理想主义和职业操守，也因为他对于市场的敏锐嗅觉。在都市报如日中天的时候，他离开《东方早报》创办了澎湃新闻。当门户网站方兴未艾的时候，他离开澎湃新闻创办了梨视频。从纸媒、到网络媒体再到短视频，他始终能够领先市场。2014年，也就是我写“寻找一只绿色的猫”那一年，邱兵为《东方早报》写下一篇新年献词，题目是“大河奔流”。在献词中，邱兵讲述了一个名叫老Z的朋友的故事。这是新年贺词中罕见的叙事，这段平铺直叙的叙事，以老Z投江自杀结束。而这之后的结尾，邱兵把压抑已久的情绪彻底释放：“也许每一条新闻，都这么平淡无奇，当你需要英雄的时候，他是卑微的，当你需要清白的时候，他是狡黠的，当你需要赞歌的时候，他是充斥着利益的。可是这个充满悖论的年代，如果没有迷雾中的洞察者，没有茫然中的悲悯者，没有疼痛中的激昂者，我们，公民的新闻工作者们，将无比愧对那些卑微甚至卑贱地生活着的老Z们、还有纵身一跃的老Z们。他的记忆，我的青春，都在大河奔流中，汹涌而去。在这个新年钟声敲响的清晨，在这个给梦想承诺的城市，间或听得到大海的回声，我的呼吸那么热切地跟随着它的昭示：莫忘初心，坚定向前。”如今回过头来看这段文字，以及邱兵所寄托梦想的那座城市，总有几分失望与落寞。骄傲散落一地，梦想如风花各自飘零。想起我曾经的座右铭：向记录我豪情的城市默哀。所以我特别理解李诞的破防，我也能理解李诞如今的心态。就像他流传甚广的那句名言：开心点儿吧朋友，人间不值得。那位写出“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的编辑，如今恐怕再也无法发表文字。但我相信，有这一篇就够吹一辈子。他还曾经写过一首诗，题目叫《瞧，那些新闻的圣徒》：生长带来突破，停止带来颠覆。这就是我们的轮回。轮回意味着永远。即使新闻死了，也会留下圣徒无数。
李诞医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