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回来了。
两个月前,《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视频意外走红。
随之而来的是消费苦难、内容造假等等争议。
令原作者一度陷入「翻车」的质疑。
来源B站:衣戈猜想,下同
就在不久前,原作者发布了近40分钟的回应视频。
逐一驳斥了关于二舅的传言,并讽刺了当代互联网追逐流量的乱象。
再度登上热搜第一。
视频信息量很大,看后让人五味杂陈。
其中有一点让鱼叔颇多感慨。
二舅走红后,许多媒体前往村里进行轰炸式采访。
有人自持正义地打假,有人毫无底线地蹭热度。
痛骂作者消费苦难的同时,自身也对苦难趋之若鹜。
随着大众媒介的流行,越来越多的底层人民被拍摄记录,甚至被一些人当成流量密码。
拉面哥、96岁卖馍奶奶、二舅……都成了受害者。
而最近有一位清洁工阿姨也深受其扰。
王柳云来自农村,在北京打工。
她酷爱油画,为了节省时间画画,便吃住在女厕所隔间里。
白天厕所清洁工,晚上油画艺术家。
这样传奇的反差人生引来众多关注。
媒体报道为营造反差感,称她为「老农妇」。
网友则大呼同情,觉得她做清洁工十分可怜。
对此,王柳云只觉得不舒服。
她一语道破:许多旁观的看客,都自我感觉良好。
姿态高高在上,实则偏颇无知。
王柳云的话让人惊觉。
看客们大多沉迷私欲自我感动。
却从未了解正视苦难亲历者内心真实所想。
桩桩件件中,看客们的傲慢成为了对当事人最大的伤害。
而这部新片,或许可以拆解掉这种傲慢——
《乌斯特雷姆》
Ouistreham
法国影后朱丽叶·比诺什饰演的玛丽安,是一位作家。
在法国经济下滑,就业率暴跌的当下,她想要写一本关于就业困难的书。
但书桌前无风无雨,感受不到生活压力。
别人的苦难对于玛丽安来说只是几行数据,缺乏实感。
于是她编纂了悲惨的身世,前去应聘清洁工体验生活。
像王柳云一样,做清洁工的玛丽安每天很早起床。
没有正式岗位,她只能做地狱级别脏累差的散活。
一个半小时内,铺60张床。
拿的却是法定最低工资。
可玛丽安的目的并不是清洁工,而是积累素材。
她既参与又旁观,偷偷记录其他清洁工的一言一行。
为了将书里的故事写得更加生动。
她主动结识其他同事,了解她们的生活。
很多时候,旁观者喜欢将苦难升华。
是因为身在局外,不痛不痒。
杜撰出一个感人的悲苦故事,从中咀嚼出坚强和伟大的余味,满足的其实只是内心刻板的想象。
相比于纯粹的看客,玛丽安已经算是亲身经历。
但仍旧避免不了潜意识中的傲慢。
玛丽安体验生活的过程中,结识了克里斯汀。
她是一位单亲妈妈,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
为了生活,克里斯汀尽可能多的做各种工作。
加上政府的救助金才勉强过活。
经济上紧巴巴,日常情绪上也完全不能休息。
没有生活的退路,以及真实的阶级差距,让克里斯汀无法像玛丽安一样有轻松的心境。
后者工作疲累时甚至还有闲心看海。
虽然二人日常相处轻松愉悦。
但玛丽安到底并非真正的清洁工。
这就导致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看待清洁工这一行业时带着有色眼镜。
某次,玛丽安无意间发现克里斯汀翻她的包,就瞬间变了脸色。
她深知克里斯汀经济拮据。
所以事后第一反应就是怀疑对方偷钱。
检查过后,发现克里斯汀没有拿走一毛钱。
就又揣测对方是不满平时花销的分账,所以才翻找查看。
玛丽安没有意识到。
原本对克里斯汀的同情背后,是偏见与猜忌。
打脸的是,克里斯汀翻包只是为了看玛丽安的出生年月。
偷偷准备蛋糕和礼物,给她过生日。
纵使经济不宽裕,克里斯汀仍旧买下一条项链送给玛丽安。
一次只有玛丽安自己知道的误会,让作家的傲慢暴露无遗。
玛丽安的身体或许确实做着清洁工的工作。
但心里的身份还是俯视大众的作家。
她确实感动于克里斯汀对自己的友谊,但也无法纯粹地将克里斯汀视为朋友。
更多的是写书的素材与故事的灵感。
人到底是无法以看客的身份,去真正体认他人的苦痛。
其实,很多人觉得对苦难中人保有同情是出于好意。
正如玛丽安所说。
是想要大众真正了解底层生活,才隐瞒身份出此下策。
而这一出发点,有时却是忽略他人感受的一厢情愿。
正如王柳云十分反感他人自以为是的同情,「咋地你那么无知地同情我,是你灵魂比我通透?」
居高临下的审视,其实也是一种不自知的偏见。
克里斯汀得知玛丽安编纂苦情身世后也随之暴怒。
她认为玛丽安十分虚伪。
假意地输送同情与友谊,实则是在羞辱所有真实生活的人。
玛丽安只是假装清洁工,随时可以抽身而去。
回到原本有钱有闲的生活,一切照旧。
但真正肩扛生活重担的人,根本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俯视苦难者常常不自觉地抱有刻板印象。
当事人的悲惨生活,常被看客的想象添油加醋。
只为了让故事更加「精彩深刻」。
实则每个人的生活并无高下之分。
二舅并不想名满天下,只想安享晚年。
帮邻居们修修电器,邻居们回以自己种的瓜果蔬菜,这样的日子过得踏实。
电影中清洁工同事们的生活也各有亮色。
生活虽苦,情谊却是真的。
他们会真诚地称赞彼此。
会温暖地为找到新工作的伙伴开欢送会。
有人写歌,有人跳舞,有人依旧怀揣希望。
电影《刺猬的优雅》中,女主角是个沉默寡言、衣着简朴的门房。
精神世界却十分丰足,悄悄拥有一整屋的藏书。
这不是「悲苦的底层工作者」这样冰冷的词可以概括的。
而看客们就像轻视女主的住客。
只觉得她区区门房,晚景凄凉,意义等同于门口的一件摆设。
而女主换了身衣服,住客就换了副面孔,客气地以为她是新来的太太。
认不出,是因为从来没有见到过真实的她。
旁观者只看到「苦难」符号堆砌起来的形象,并非真正的人。
就像网友同情的并非王柳云本人。
而是想象之下,一组弱势的社会符号构建起来的形象。
恰似居伊·德波批判当代社会时所说的:景观使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都转化为一个表象。
旁观者无法真正体认,便容易沉浸于想象化的苦难。
俯视地将真正的痛苦当做景观展览并贩卖。
这也就带来翻车的隐患。
电影中,玛丽安与克里斯汀约定每年都要相聚。
但当一切都回归原位。
克里斯汀再次要求玛丽安一起打扫,却遭到了拒绝。
真相揭开,温情不再,你我从来没有站到过同一立场。
曾经的体验生活已经是最大限度的共情。
高高在上的看客始终无法真正感同身受。
同情生发出的所谓友谊,也敌不过生活真实的重量。
更讽刺的是,玛丽安靠着书写克里斯汀的故事坐收名利。
克里斯汀本人却仍旧生活拮据。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对他人苦难的消费。
就像媒体人来人往,王柳云依然住在厕所隔间。
而二舅的故事也是如此。
众人被二舅经历打动的同时,也产生了对视频创作者乃至媒体的质问。
视频中的二舅一言未发,故事全由他人讲述。
似乎看客们为之感动的,只是别的看客升华过后的艺术作品。
同时,各类媒体和舆论对二舅人生的各种美化和颂扬,也被认为是一种俯视的傲慢。
当事人失声,看客们痛哭。
无疑也是一种讽刺。
今年最高分的国产片《隐入尘烟》,将农民的日常生活拍得富有诗性,为贵英和有铁的爱情营造了许多浪漫场景。
同样招来了美化苦难的质疑。
另一边,明星体验人间疾苦的综艺翻车,也是出于相同的问题。
《新游记》中,明星们去工地做任务挣钱,体验工地民工们的辛劳。
嘴上说着「苦点累点没啥」,但现实却是随意放弃。
他们挑选工作的标准是「喜不喜欢」。
干腻了还会去看海散心。
普通人却没有选择权,只能为了生活咬牙坚持。
节目立意本是通过亲身体验来让明星下凡。
让观众在相似的真实人生重量里共情。
但是,将普通人的生活当成游戏关卡的设定,需要参与者给予足够正视与尊重以及真切地经历,才能抵消设置上的俯视感。
可惜,节目中明星们展现出的傲慢和特权已经压倒了一切。
新一季《脱口秀大会》当中,领笑员那英没有听出跑腿小哥南瓜口中的自嘲。
反倒用鸡汤式口吻回以鼓励。
其中同样充斥着不自知的傲慢。
平常,许多人可以敏感地察觉男性凝视对女性的物化。
然而面对底层人民时,凝视却仿佛变成了理所当然。
实际上,二者本无不同。
如拉康指出,观看从不是一种独立、自主的行为,它必然涉及观看者与被看者之间的关系。
凝视本身就意味着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权力倾轧。
明星凝视老百姓,城市白领凝视短视频中的农民、清洁工,不外如是。
归根究底,亲历者以外,我们都只是旁观姿态。
俯视与猎奇的心理或许在所难免。
但意识到自身的傲慢,并懂得克制与自省,未尝不是一种真诚。
媒体不为博流量丧失底线。
以伤害个人为代价感动世界的故事,也许是宏大叙事的陷阱。
个人不随意升华他人苦痛。
不去合谋将活人的真实处境抽空成可供展览的标本。
我们深知同情中包裹着善良。
那就仔细辨认,轻拿轻放。
别浪费这善良。
电影许多